被称为佛法之精义的“三法印”,法印之一即为“诸行无常”,其意思是说世上任何事物,生住异灭,刹那不住,过去有的,现在起了变化,现在有的,将来终归幻灭。以宇宙之大,皆由因缘和合而生,无不处于不断的流迁变化之中,人的生老病死,物的成住坏空,莫不如此,莫不无常。
从佛学院往下走,快到洛若山脚时,折向北,往上爬,翻过两座山,在一座山的顶上,有一大块平坦的草地,草地中间有一小块方圆几百米的寸草不生之地,堆 着些大大小小的乱石,乱石旁砌着一座石塔,石塔四周堆着一圈石墙──这就是从古印度起就被称为“尸陀林”的天葬之地。
天葬多在中午进行。我头一次去看天葬,是在佛学院里吃过午饭后去的,因为去得太迟,等我翻过两座山赶到那里,人尸已不见踪影,只有乱石旁还剩几件撕烂的衣衫,一块砧板状的大石上留着些骨屑残血,一大群灰色的秃顶鹫鸟正一动不动 地站在远处的山坡上晒太阳,大概这是它们餐后小酣。
据说,在释迦牟尼时代,鹫鸟头顶上原来也长满羽毛。释迦牟尼成道之后,一群鹫鸟经常在佛陀讲经的精舍上空盘旋,遇到佛陀一个人外出散步,鹫鸟们常常在他后面跟着走,有时还争着用头碰佛陀的手。佛陀问鹫鸟,莫非你们也想皈依佛门吗?鹫鸟们点头作答。佛陀便用手抚摸鹫鸟,经其摸过之后,鹫鸟头上的羽毛纷纷脱落,成了秃顶。后来,人们将佛陀精舍旁的一座山峰称为“灵鹫峰”。秃顶鹫鸟也就成了专门执行佛教“天葬”任务的豪勇之士。
我想,等有机会,我一定要再来一次,看看天葬的全过程。
没过多久,又有当地藏民将一具裹得严严实实的死尸送到佛学院来,临近中午,等院里的喇嘛为死者念过颇瓦经,这具死尸就被乡里开来的一部老掉牙的二吨卡载走了。有几个喇嘛正往山下走,我想他们可能是去尸陀林的,便急急忙忙追上了他们 。果然,那几个喇嘛跟死者有点沾亲带故,是去参加天葬的。我就跟着他们一起走。有个喇嘛见我拿照相机拍路上的风景,对我说:这里有规矩,等会儿到了尸陀林,你可不能拍天葬的照片哇。
我说:我不拍死人照片,我打算拍几张老鹰的镜头,这总可以吧?
“噢,老鹰。”这个喇嘛点点头。“拍老鹰可以。还有,最好不要跟天葬师说话,我们也不跟他说话。” 赶到尸陀林,只见有一具尸体已放在石滩上。同去的喇嘛告诉我,这不是他们 刚才念过颇瓦经的那具尸体,二吨卡车要绕个大圈子才能上来,还没开到这里。
过了大约半小时,有个身穿黑色服装的藏人,背上驮着个死尸,从山的平顶那一头一步一步走过来了。背死尸者就是天葬师,背上驮的正是破卡车送来的那具死 尸。在藏地,听说干天葬师这一行的地位很低,他们的身上沾满了晦气,所以一般 的人见了都避而远之。
天葬师刚把他背上的死尸放下,只听一阵马蹄声响,有个藏人赶着一匹马儿驮着个死人来了。藏人将死人放下后,跟天葬师不知谈了些什么,然后从兜里掏出钱,数出几张给了天葬师──我猜想那是付给天葬师的酬金,骑着马儿就离开了。
一群喇嘛聚坐在一起,拿出随身带来的经文,为死者再次念经超度。和他们坐在一块,我不会念藏文超度经,就在嘴里默默地念念莲师心咒,祝愿死者的灵魂早日得以往生……
一大群等着执行“天葬”任务的秃顶鹫鸟,早已列队等候在不远处的山坡上。
天葬师手执利刃,割断三具死尸身上的绳索,然后用绳子一一套住他们的脑袋,拴在一根木桩上,这显然是为了不让鹫鸟争食时将死尸拖走。我发觉我的视线有点被石塔石墙挡住了,就站起来换个位置再坐下,这样离天葬师的距离也更近一些。天葬师又舞动利刃,扭动胳膊,或用刀割,或用手扯,将裹住三具尸体的衣物全部扒光,三具已显乾瘪的裸体便蜷缩着身子侧卧在石滩上。两具尸体肤色深黑,显然为男性,一具尸体皮肤黄白,当是女性。
我忽然觉得我独自一人坐得离天葬师这么近,太招摇了,就朝坐在一起仍在念经的喇嘛那儿挪回了几步。我刚挪开,就听身后传来一片呼呼之声,回头一看,吓我一跳,原来是一大群灰色的鹫鸟正从山坡上跑下来,越过我刚才所坐的位置,朝着三具死尸猛扑上去!显然,我刚才坐在那里挡住了它们的路,不然,它们早就冲下来了。天葬师已让在一旁。几十只鹫鸟争先恐后地扑向目标,叠成了一座活的鸟山,个个使足了劲,却不出一声,急吼吼地撕扯、啄食,急吼吼地往喉咙里吞咽。为了争夺一片人皮、一块人肉,有的老鹰甚至殴打起来。末法时代,曾受过佛陀剃度的鹫鸟的后代,再也没有了当年它们的祖先那种彬彬有礼的绅士风度。
我取出照相机拍了几张鹫鸟争食的镜头。三具人尸的皮肉已被啄食得差不多了,只剩下三具血红的骷髅以及三颗坚硬的头骨。不少鹫鸟的嘴巴和脸被人血染成了红色,看上去面目狰狞。接着,天葬师抡起铁斧,将人的骨骼放在大石板上砸得粉碎,然后让老鹰全部吃光....
三具人身,两男一女,几天前还是活生生的人。也许他是个富者,家有牛羊成群;也许他是个穷人,吃了上顿没下顿。但不管他是富者还是穷人、是男人还是女人、是老人还是青年,他(她)都有七情六欲,都能吃喝拉撒,可大限一到,概莫能 再活蹦乱跳的人,一瞬间也变成了毫无知觉的尸体,未几又变成了血淋淋残缺不全的骨架,直至被重斧捣碎全部落进鹫鸟的肚子里……
天葬古已有之。从佛法的角度看,人生难得,布施可贵,人活着时,难以用自己的身体来布施,人死之后,将人的身体布施给翱翔苍穹的飞禽,正时让死者最后一次积累大功德,这有助于让脱离了躯壳的识神更好地往生。这亦可以说是天葬这一殡葬形式所蕴含的内涵。
再回到佛法所说的无常上来。何谓无常?眼前这天葬一幕,也正可说是对无常的一幅真实的写照。
世上万事万物,由生住到异灭,都在不停地动,不息地变,没有任何一成不变的东西。对突变、质变,人们往往容易看到,对渐变、量变,就往往容易被人忽视。你若只看到日月星辰、山河大地似乎日久天长、永恒不改,你若以为某种冠免堂皇的东西真能千秋万代、永世长存,那你有时难免会陷在无常的烦恼和苦果里无法解脱。 |